第三次进画室那天,天开始变了。
从第七节课起,窗外就压着一层低云,像是疲倦的棉絮叠在一起,空气闷得像关了盖的玻璃缸。
等到他们一起走出教学楼,雨已经落了几滴,打在水泥地面,荡出一圈圈细小水痕。
“走快点,不然要被锁在画室了。”苏荫把书包往肩上一甩,没回头。
陆解在她身后,没应声,但脚步却比平时快了一点。
快到画室那栋旧楼时,雨突地下大。
苏荫刚伸手去拉门,一阵风顶面刮过来,把她的伞撑得半边翻起,像一张被撕开的稿纸。
陆解抬手帮她按住伞骨,指节冰凉,只说了句:“先进去。”
画室没开灯,窗上是持续不断的雨声,像一段密密的低频节奏。
两人放下东西,苏荫抖了抖伞,问:
“你今天带了调色刀吗?”
“忘了。”
“那得去买,不然画不动。”
她顿了顿,看了眼窗外的雨,又扫了他一眼。
“走吧,趁雨还没大到不能走。”
他们共撑一把半塌的伞,肩靠不着,却几乎踩在同一个节奏上。
文具店在巷子转角,要经过一排老骑楼和一个自动售货机,水泥地上积水已漫过鞋底。雨不大,却黏,像是空气在说“别出门”。
苏荫走得快,伞大半时间偏向她这边。
陆解没说什么,只是默默跟着。
走到便利店门口时,她忽然停下,回头看他。
他白T的右肩已经湿了,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侧。
“你没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
“你怎么不说我抢伞了?”
“你不是抢。”他语气平稳,“是没注意。”
她看了他一眼,轻轻笑了:“你说话怎么那么像在哄人——但又不是。”
“我没安慰。”
他顿了顿,“我只是知道你不是故意的。”
她没再说什么,推门走进便利店。
出来时,她手里多了一盒调色刀,还有一根麦芽糖。
糖是她顺手拿的,结账时也没多想,就买了。
“你吃吗?”她把糖举给他。
“我不吃甜的。”
“我吃。”她拆开包装,咬住糖,没再说话。
糖有点冲,她眯了下眼,咳了两声,像是被什么情绪呛了一下,但很快咽了回去。
他没出声,只把伞重新举高了一点,挡在她头顶偏了一侧的雨。
等他们回到画室,天色更暗了,像被不均匀的墨水拖过一遍。
窗子上挂着雨滴,灯也没开,屋里像夜色提前落进来。
苏荫把糖纸压在画册下,翻开草稿本,重新动笔。
陆解没动笔,只翻开素描本的空页,在最后一页落笔。
他画得很慢,像在拼贴记忆。
纸上是一个女孩的背影,靠窗坐着,肩微微内收,像是在躲雨。
脸是空白的,短发被风拨起,像一只快断线的风筝——不飞,也不肯落地。
她没有回头。
苏荫注意到他画得很专注,但没问,只转头回到自己的纸上。
她画得很快,不像平时那样反复推敲结构或配色,只是一遍遍画、擦,又覆盖一层水彩。
她把背景压得很沉,几乎全是灰蓝色的调子,像下雨天街边玻璃上糊开的广告灯牌——模糊、潮湿,说不清是在亮着,还是快熄灭。
陆解偶尔抬头,看她的线条越来越简练,像一只收紧线的风筝,快要扯断了。
“这幅……你不打算参赛吧?”他终于开口。
苏荫的笔顿了一下。
“你觉得,这种东西他们会选?”
“不会。”他轻声说,“但我觉得很好。”
她没回头,只是把剩下的空白涂满,然后把整张画压在画板下。
“你在画什么?”她问。
“没什么。”他合上素描本,声音低得像不想被听见。
“是画我吗?”她突然问。
陆解一顿。
苏荫没看他,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纸。语气不是试探,也没有调侃,像是下意识说出了察觉。
“你画得很细。”她轻声补了一句,“不是第一次画了吧。”
陆解沉默了几秒,像是没准备好回答。
然后他说:“没有画脸。你认不出。”
苏荫轻轻笑了。
“我认得出。”她说,“那是我坐的位置。你画得太诚实了。”
陆解没有回答,只是把素描本塞进包最底层,用课本压住——像是把没打算被读出的信重新藏起来。
他们之间没再多说什么。
之后那一个多小时,两人各自画着,没再说话。
空气里却不再是最初的“必须配合”,而是变成了“可以安静坐在一起”的关系。
临走前,苏荫看了一眼他画板上的那张背影素描。
“以后别只画背影了。”她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看起来像你只敢远远看,不敢靠近。”
她语气轻,像说给自己听。
陆解点点头,没有否认。
她没有拿走那张画,也没撕掉它。
只是轻轻转了方向,让那张画和她的草图叠在一起,然后关灯。
画室陷入昏暗,只有窗外还在下雨。
雨声敲在玻璃上,细密、连续,像是有人一直在轻轻地叩门——
想说点什么,却怕太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