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雾还未散尽。
银舞厅的柱廊下,有几缕香雾尚未散去,静静缠绕在雕花的青石柱上。
柔伊走在前面,脚步极缓,像是在等他跟上。
出廊时,银舞厅的总管正与一名侍从低声交接账册。看见她领着那个人走出,脸上神色一滞。
廊下一瞬安静,连风声都像被什么压住。
柔伊只抬眸看了他一眼,眸色沉静,平淡得仿佛在看一件早已注定好的事。
她没有开口,只微微点头。
那人愣了愣,终于缓慢俯身行礼,声音低到快要散在雾气里:“……恭送准王妃。”
柔伊并不回应,抬步而过。
她走得极平静,像是连片刻迟疑都未曾有过。
那一刻,埃利奥特轻轻垂下眼,指尖不自觉收了收,心口却忽然有一阵说不清的酸意。
她带他走出银舞厅,走过高阔的石阶,踏入逐渐明亮的晨光。
沿路有些侍女正挑帘洒扫,看见他们并肩而行,都愣了片刻。有人不敢直视,低声交谈;有人远远行礼,目光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讶。
柔伊并不在意。她没有放慢半步,也没有回避任何人的目光。她只一如既往地走在最前,背影平静又坚定。
像是在告诉所有人:这是她选的人。
无论他曾经是谁,从今天起,他都要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。
冷月厅的偏厅比银舞厅要幽静许多。
她停下脚步,推开东廊尽头的一扇小门。
屋里已被她提前遣人清理过。
窗前一张素木书桌,角落有一只熏香炉,炉中还余着昨夜留的清淡香气。床不大,却收拾得极整洁,床头放着一盏琉璃灯,灯下摆着一只小小的银白香匣。
是她昨晚亲自挑选、安放好的。
她将门关上,转过身看着他。
“先住这里。”
“再过几天,册封典仪完毕,我会搬去新的寝宫。到时候,你和我一起。”
他愣了一下,像是没反应过来。
“我已经送了封侍公文。”
她语气淡淡的,却带着一点很轻的温度。
“册封典仪之后,你会是我的香侍。”
埃利奥特怔在原地,指尖微微收了收,一声“好”几乎到了喉口,却迟迟没有说出来。
她走到衣柜前,拉开门,轻轻拂过几件干净的衣衫。
颜色多是浅色,白、青、淡灰,都是她亲手挑的。没有繁复纹饰,也不带任何标记,只有极素净的料子。
她取了两件出来,转身递给他。
“这些衣服,都是我给你挑的。”
“从今天起,你不用再躲了。”
她说这话时,眉眼轻缓,不像安抚,也不像施舍,仿佛只是陈述一个极平常的事实。
——他本就不该被藏起来。
他抬眼看她,喉咙像被什么哽住。
明明很想说什么,可终究只垂下了眼,把那些说不出的东西都压在心口。
他指尖攥着那两件衣衫,终于还是抬起头,声音很轻:“我很久没有……碰调香了。”
他顿了顿,指尖轻轻抖了一下。
“……我不确定,自己是不是……还做得好。”
柔伊看着他,眼里浮起一点极深的怜惜,却没有半分犹豫。
她抬手,极轻地覆上他握紧的手背。
“没关系。”
她语调平和,像在和他说一件最简单不过的小事。
“我会教你。”
她轻轻弯了下唇,目光一寸寸落在他脸上。
“你若怕,就慢一点。”
“若不想做,也可以不做。”
“你只要记得——你是自由的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她的双眼,只觉得胸口一点点发紧。
可他没有退,也没有低头。
只是轻轻伸手握住了她的手。
“埃利。”
柔伊的声音轻到近乎低语,却让他全身都收紧了一瞬。
“我不会让任何人——把你从我身边夺走。”
她的唇角弯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。
很轻,很温柔,眼底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锋意。
不是警告,不是誓言,只是一种再清楚不过的事实:
——谁要来,就让他们试试。
他看着她,眼底浮起一点湿意,半响都没有说话。
他缓慢闭了下眼,像在极用力地压下所有不安。
最终轻轻点了点头。
“……好。”
他低声说,声音微哑,却清晰极了。
那一刻,晨光从窗纸上透进来,照在她和他交握的手上。
她没有再说什么,只静静站着。
仿佛这一条路,她已经走了太久,终于可以在他面前停一停。
一阵微风吹过,香炉里那支乳香燃到尽头,发出极轻的细响。
柔伊微一垂眼,唇角带着一点看不清的笑。
她低头看着他还攥着的衣衫,轻声说:“先换上,别让自己着凉。”
“等册封典仪结束,一切就都稳了。”
***
冷月厅的柱廊下,灯火烧得极低。乳香散着浅淡的甜气,映着阿什落在书案上的影子,轮廓安静得看不出情绪。
柔伊走进去时,他正伏在案前写什么。白瓷灯罩映着他指节干净的骨色,笔锋极稳,落下最后一笔才抬眸看她。
那一瞬,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很浅的空落。
他总是这样。
看见她来,从不会先问一句“为什么”,也不会先笑。
仿佛她无论站在他面前多久,都会是棋局里一枚无需急着落下的子。
柔伊抬手,关上门。
她走近一步,才看清他刚写好的公文,笔迹整齐,却透着一种极沉的克制。
半晌,她才低声开口:“我想,你已经知道了。”
阿什指尖顿了片刻,但没有放下笔。
他抬眼看她,神色极淡:“指什么?”
柔伊抬眼看他。
烛火在她眼底映出极浅的一点光,像一条无声的河。
“我带他回了冷月厅。”
她声音不高,却每一个字都极清晰。
“册封香侍的公文,昨晚就已送进内廷。”
他静静望着她。
片刻后,唇角弯起一抹近乎温和的弧度:“你想告诉我什么?”
柔伊没有回避他的视线。
那一瞬,她忽然觉得,这张素来平静的面孔,比任何时候都来得陌生。
她缓慢呼了口气,声线低下来:“埃利奥特的事——我不打算求你。”
阿什没说话,笔落在指间,停了一下。
灯火映着他眼底极深的影,像是正慢慢等她把话说尽。
柔伊的睫毛垂下,轻轻颤了下:“我也不打算问。”
她抬眼,视线越过他拿笔的手,落在他眼里。
“无论那些事情是不是你的手笔。”
“我只想让你明白。”
灯火照着她的脸,半明半暗。
那双一直温顺得近乎无害的眼,此刻安静得像一潭雪下的水。
“我选他,不是因为他对我有用。”
她声音很平淡,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。
“也不是因为他能替我挡什么。”
阿什看着她,眼神没动。
可那只握笔的手指,却慢慢收紧了一线。
柔伊看得清楚。
她心口有一点涩意,却没有退。
她轻轻呼了口气:“是我自己想。”
“从今往后,若有人要动他——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晰: “先要想清楚代价。”
灯火在那一瞬静了。
阿什一直没说话。
指尖的笔被他缓缓放下,声响极轻,却冷得像一道极薄的锋。
“代价。”
停顿了一会儿,他才缓慢开口,声线比往常更低:“你在威胁我?”
柔伊没笑,也没低头:“我只是告诉你事实。”
她垂下眼,睫毛轻轻颤了下。
“这一步落下,我不会再回头。”
他眸色静了片刻,忽而低低一笑。
那一笑极轻,几乎无声,像深冬的雪落在刀刃上。
“柔伊。”
他叫她的名字时,唇角带着一点极淡的意味,似讥似怜:“你确定,他值得你赌到这种地步?”
这一刻,风仿佛都停了。
柔伊的指尖轻轻一颤,像是被什么钝意击中。
她很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,从别人唇间这样低声唤出来。
她心里有一瞬极深的空无,像被剥掉了所有伪装,赤裸地暴露在灯火下。
他不问她要不要听,不问她是否愿意承认。
他只是用这个名字告诉她——
“你是谁,我比任何人都清楚。”
她睫毛轻颤,喉咙里翻涌起一种短暂的酸意。
可她没有移开眼,也没有退。
她只是缓慢吸了口气,把那点颤抖一点点按回去。
她抬起眼,看向他,眸色平静得近乎冷淡。
低声开口时,声音微哑,却再没有任何迟疑:
“……是。”
他垂着眼,微一偏头,似笑非笑:“这么笃定?”
柔伊没回答。
她只是抬手,将一缕发别到耳后,指尖有一瞬极轻的颤抖。
“我不确定——”
她声音哑了下,却没退。
“或许我会后悔,但我想试一次。”
阿什静静看着她。
那双向来清淡的眼里,终于有一丝极深的情绪。
像是所有温柔都在一瞬间退了潮,露出最锋利的礁石。
他慢慢抬手,将那支银柄蘸水笔放回笔架。
“好。”
他声音很淡,像是说给自己听:“我看着,看你要走多远。”
灯火在他眼底微微一晃。
他没有再问,不再笑,也没有再逼她退一步。
柔伊知道,他听懂了。
她也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,已经彻底分出了两端。
她没再说什么。
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,转身开门时,背影极平静。
门扉合上的一刹,阿什垂下眼,指节无声收紧。
他心里有一瞬淡淡的空白。
不是恨,也不是失落。
只是终于明白——
她变成了他最怕的样子。
她有了一个必须守住的人。
***
夜风微冷,冷月厅的门缓缓合上,隔绝了书案前那最后一缕烛光。
柔伊站在回廊下,手指垂在身侧,指节隐约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白。
她没立刻动身。
风从廊下掠过,带着乳香最后一丝未散的甜意。她静静站着,像是将那场谈话的余温,一寸寸从骨血里逼出去。
她没哭,也没有颤。
只是眼尾那点微凉迟迟未退,像是某种无声的情绪,尚未来得及归位。
半晌,她才缓步踏出回廊,一言不发地向东翼偏厅走去。
月色压得极低,白石砖地上落着一片绵长的影。
就在快步入偏厅的转角,一道人影无声地从石柱后现身。
是个模样寻常的侍女,低眉顺目,手中捧着一只香珠盒与雕花药壶,像是从内医司回来的模样。
她路过时略一停步,朝柔伊行了个规矩的礼,声音低得近乎轻飘:“准王妃。”
柔伊并未看她。
只是脚步微顿,半侧过身,眼神落在她面上,只一瞬,便低声唤了她的名字:
“瑟娅。”
那侍女抬眼,嘴角轻轻弯了一下,神情却仍淡淡的。
“殿下好眼力。”
柔伊没有应,只转身道:“随我来。”
两人一路无话,直至东翼偏厅。
偏厅内灯火不旺,廊下只点了两盏琉璃宫灯,投下淡淡光圈。
入室后,柔伊顺手拢上门帘,将外头的风隔绝干净。
瑟娅步入室内那刻,低头将香珠盒与药壶一并放在桌上,转身时,那张平庸的侍女面孔已不见,取而代之是那一张精致又过分清冷的脸,眉眼淡漠,唇角勾着一点极轻的讥讽。
“你动了情,还敢动棋盘,”
瑟娅淡淡开口,语调极轻,却锋利如割帛,“倒让我一时分不清你是胆大,还是疯了。”
柔伊没有回话,只脱下披风,缓缓落座在雕花木椅上,低头拂去袖上沾的微尘。
她的动作如常,仿佛刚才那场将刀锋刺进风雪的对峙,不过是寻常问安。
许久,她才淡声道:“你今日说的话,不像在奉命传讯。”
瑟娅轻笑一声,眼尾的光掠过窗边的灯火。
“你以为夜还会在这个节骨眼派人来劝你收手?”
她语气里听不出嘲意,却透着一丝冷意,“他不问,是你自己的局。你若真赌输了——死了,顶多是他看走了眼;你赢了,那才是他的好棋。”
柔伊安静看她,不辩不笑,仿佛那一瞬所有应对都沉入喉底。
屏风前,那张冷漠的脸倏然垂下眼,似是笑了下:“我倒不是来评你该不该,只是……”
她顿了顿,视线落在那盏未熄的灯火上。
“‘修尔’还会在雪珀厅起舞。卡莉娅心情不错,连夜又叫了人添香续酒——”
她抬起眼,眸色一派云淡风轻,仿佛方才那句带刺的话从未存在过。
“至于替身,”她语气平平,“面纱戴得够紧,也不说话,乍一看倒也神似。”
“你若不露馅——她两天内应该不会察觉。”
柔伊静静听着,神情未动,眼底却慢慢沉了一寸。
“那人呢?”她忽然问,“你从哪儿调来的?”
瑟娅轻挑眉:“银舞厅的下舞。身形气息相近,脑子不快,但怕死,知规矩。”
说着她似是随意地一笑:“能替你拖两天,够本了。”
灯光下,柔伊看着她,忽然出声:“你知道我今晚去见了阿什。”
瑟娅抬眼。
她没有点头,也没有否认,只是沉默地看了柔伊一眼,眼尾弯弯,像在笑,又像是在量她:
“我只是不太习惯,有人甘愿将软肋摆在刀下,还以为能握紧鞘。”
柔伊没有回答,只是轻轻靠上椅背,手指搭在扶手上敲了敲。
灯火在她眼底微微一动。
“他不是我的软肋。”她淡声道,“是我亲手挑出来的剑。”
瑟娅看着她,许久没说话。
半晌,她忽然道:“你若真要护,护得住吗?”
柔伊眸色极静,指尖微曲,却没有迟疑:
“护不住,就毁了刀。”
她说话的语气很轻,像是在低声自语,可那股压着的沉意,却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瑟娅沉默了好一会儿。
忽然,她低头轻笑了一下,笑声极轻,像雪落在窗台边,没有一点真实的温度。
“行吧,”她缓缓转身,“若真要疯一次,倒也不妨赌大一点。”
她转身离开时的脚步很轻,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了下来,脚下一顿,又开口说道:
“我会盯着那边,替你拖得越久越好。你要是乱了节奏——我不会救第二次。”
说完,她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去,只留一道极淡的香气萦绕在屏风之后,淡得几乎辨不出曾是哪个身份的残影。
柔伊静静地站着,许久没有动。
她望着那盏琉璃灯,眼中的光忽明忽暗,就像今晚的风声,轻得几乎听不见,却冷得让人发抖。
她心里很清楚,那扇门既然已经被推开,棋也已经落下,就不可能再回头了。